嘲笑庞麦郎太容易,理解庞麦郎太艰难

昨天的朋友圈让《人物》杂志一篇《惊惶庞麦郎》刷屏了。由此引申的讨论,也趋于两极。
捧的说稿子挖掘了大量猛料,落笔也勾勒出真实的庞麦郎。骂的,大体用四个字概括,“以笔杀人”。
说实话,第一遍读完,我的感受也比较矛盾。一方面能看到记者采访时的用心和努力、写作上的精明和技巧。另一方面,却有一种直感:作者的年纪应该很轻,人生想必还很顺利。
后来相识的朋友告诉我,作者是94年的女生,忽然有点理解。和作者并不相识,不好妄下判断,还是说回稿子。
很多评论说,作者在文中抖落庞麦郎的诸多反常,充斥着一种“优越感”。有些将这种“优越感”归因于社会阶层,有些则说是文化知识的差距。我觉得还不准确,未必是“优越感”,而是一种对立感。自始至终,作者和庞麦郎保持着明确的心理距离。
虽然前往庞麦郎寄居的旅馆,细致地观察、描写“食物腐烂、被单潮湿”,“透明的皮屑、指甲、碎头发和花生皮”,让人觉得,作者是认真且费心的。而有一些段落,比如“女服务员正在把旧床单扯下来,一抖,毛发、皮屑泼泼洒洒散在空气里。他起身,冲水,马桶剧烈抖动。”则让人觉得,一个女生,为了采写,也是蛮拼的。
这是真心的表扬。但看到下面的引文,我心里不太舒服。
他指着《人物》记者笔记本电脑上台湾地图的最上端,为自己作证,“这是基隆,我就在这长大。”“那是台北。”“哦……那我是在台南长大的。”他快速虚指了一下,然后用力按了屏幕几下,想关掉页面,但失败了——他误认为这是可触摸屏。
然后突然火了,摔了电脑,机身边缘被磕出一个小坑。“这就是你采访大明星的态度?你是查户口的吗?”
不舒服不是因为笔记本电脑摔了,觉得肉痛。而是因为,台湾地图是几个意思。作者在文章里多次提到庞麦郎说自己是台湾人,事先想必也做过功课。如果笔记本电脑上的“台湾地图”也是采访的准备,这鱼钓得,脱离了采访的本意。
我知道,太多记者前辈会说,撬开采访对象的口有太多技巧和方法。甚至有一些,还会祭出公共利益的旗帜。但我总坚持,手段不正确,则目的无意义。何况,庞麦郎的荒诞与否,除了满足公众的好奇心,还有哪些和公共利益直接挂钩?
这篇稿子中间,很多料此前听人传过,但未经证实。比如庞麦郎的音乐水准,比如商业运作。作者帮助证实了,这是很好的素材。
除此之外,这不是一篇足够客观的报道,因为作者和庞麦郎都没有进入一个沟通的状态。我相信作者关乎庞麦郎的一切描述都是真实的,但那种自卑、粗鲁乃至胡言乱语,一定不是庞麦郎的全部。或者说,“惊惶庞麦郎”,其实是他面对媒体时的样子。
之于庞麦郎这样的采访对象,要进入其内心世界固然很难。但写出其中一面,就大量铺陈、强调,也失之偏颇。《惊惶庞麦郎》有些急于证明庞麦郎是一个自卑、古怪甚至有精神问题的人,并希望通过他身上的特质、举止,映射当下中国小镇青年的荒诞现实。
问题是,除了窥斑见豹的作者见闻,外围的采访是否充分?和庞麦郎是否有过多次联系的努力?究竟有哪些原因令庞麦郎,或者庞麦郎们,变成现在这样?
关于这些,稿子里并无充分展现。那么,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之后,这篇稿子还有哪些“剩余价值”?
如果只让读者看到庞麦郎的“病”,为“病症”的冲突和乖谬所吸引,而忽视了致病的根由,只能说,稿子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知乎的magasa举了何伟的例子:“他特别厉害的一个地方,是让细节自己说话,而不是走出来代替细节说话。(《惊惶庞麦郎》)这篇报道有些地方就让人觉得,作者非常主观地希望诠释那些细节——结论我已经有了,细节只是我找来的证据。但我们读何伟的文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细节都在那里,可结论需要你自己去总结。”
当然,这些只是纯理论层面的探讨。换我去采访庞麦郎,估计会比作者做得差。但我总觉得,对采访对象的尊重,对复杂背景的剖析,对纷繁表象的宽容,背后,是对世界的理解和温存。这不是一个虚无的道德问题,而是每个人都可能的经历。
所以我会说,作者应该还年轻。而从这篇稿子呈现的写作技巧和天赋来看,成长的美好,也十分可期。
今天看到一篇《一个消费精神病人的社会是可耻的》。帽子扣得太大。但任何时刻,嘲笑庞麦郎都是容易的,而理解庞麦郎,则太过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