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处于中国西南腹地的家乡重庆,到成都、远洋的伦敦,再到贵州黔东南的丰登村,这场由艺术家Weiyi Chen陈唯伊不断探索、尝试的艺术游猎,一直徐徐展开,不断丰富。因漫游而激发对自我的反思和探索,驻地实践创作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了行之有效的承载媒介,既是感知的投射、创作的纤维艺术作品,也是真实的生活。

艺术家Weiyi Chen陈唯伊的纺织品学习背景带给了她对于事物的构成、拆解、重组的不同理解,而在地理空间的漫游中,则重新反思了自身的观念与行为,通过创作作品凝练个人经验与变化。她两度深入贵州的侗族村庄,这个她在本科阶段就知晓的母系少数民族,在大山深处的丰登村与许多当地以纺织为生的女性共同生活、生产,创作自己的作品。

驻地创作的意义便在于此,走向地缘,也走回了头脑深处的情感。恋地情结( Topophilia )这一词汇的创作,恰意味着人、地、事、境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人与地之间必然的深刻联结。在属于互联网与数字游民的时代,原本作为一切的基础的肉身实践,也成为了方法之一,但它的能量不可否认——在这个以地理为纽带、以身体为工具、以思想为动力的过程中,Weiyi Chen陈唯伊尝试着一种自我的重新筑垒,从反思传统社会的某种共识与刻板印象、到对现状的认识,再到自身母女关系的理解,乃至对女性群体的再看见。身体实践在她的创作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正如西尔维娅·费代里奇(Silvia Federici)曾在《超越身体边界》一书中写下,“没有一种文化实践不是首先应用于身体的。身体是我们与世界接触的首要场所和我们的首要保卫对象。”

悬而未决的本质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之后,人人都知道,要到别处去。此时此地的问题必将在别处找到答案,要有方向、引导,按图索骥。陈唯伊循着自己的记忆,走入了一个属于女性的天地。深入贵州的侗族自治区域,多山的地貌如同布幅上连绵的褶皱,丰登村就藏在贵州东南部的褶裥之中。陈唯伊在此地专注于学习侗布的制作工艺与染织技法,同时结合自身的艺术实践进行创作,锚定坐标,并彼此连线。如同在精神洞穴的迷宫中投下一枚线索,走向出口的线迹关乎想象力、关乎机缘、也关乎表达的方式,但最紧要的,是面对内心深处难以解决的问题的勇气,对自己持续发问,同时探索各种各样的途径,彼此回绕、回应,抵达解答。

——困扰着艺术家的究极议题,不仅是关于女性的、在地的、生产与创造的供需关系的,也是关于自我观省的。陈唯伊表达着:“我想探索的,是我妈妈塑造我的这个过程,这是项目的起点。我妈妈是个非常典型的独立女性,她一个人抚养我长大,不依附于任何人。也许因为这样的原因,她的表达经常是非常绝对和强势的。另一方面,我也承担着她的情绪压力,我们现在的关系和小时候的关系的差别,其实是非常大的。”探究的热情也必然来自于她对母女关系的反思,人是环境的产物,在创作发散的过程之中不断投射着着原境的深刻影响,在这个意义上,创作几乎等同于一种本能。

法国哲学家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这样看待这个最令人关切的原生母题,“女性与母亲的充满甜蜜和暴力的关系从未切断,正如她与童年的关系一样”,心理学家路易丝·冯·法兰兹(Louise von Franz)则在关注内心世界的心理分析中写道:“个体化历程,是个体所依附的内在成长历程。痛点必须被掀开,同时也必须受折磨,唯有透过那样的方式才能更成熟。”

一切必回溯到最初的地方,高举起内心悬而未决的疑惑。

身体、意识与自我延伸

陈唯伊自2021年起便开始研究天然染色和手织布,进行自己的艺术项目的同时,思考如何进行更加可持续性的创造方式,她以各种方式更加深入地通过调研与实践发展自己的灵感,类似于阿尔法狗(AlphaGo)的方式,吸收大量的资料后,再进行自己的想象与生成,用她的话来说,“现在我慢下来了,我的艺术作品不再用市场上买回来的面料制作,减少了对商业工具的依赖。很多事情要从源头开始,自己动手做,做出来的东西更加扎实、更经得起观看与讨论了。”

在这样的思考下,几年前曾经短暂接触过的“侗布”再次进入了Weiyi Chen陈唯伊的视线,她通过朋友联系到了大学毕业后回到丰登侗寨创办了“倚山人”工作坊的杨成兰。回到丰登村后,杨成兰开始自己种植棉花、板蓝根等染线的原材料,用不到30平的烂猪圈改造成了第一间工作室,去几百公里外的偏远山寨里寻到了织布机,召回当年的织娘。侗族同胞所穿的传统服饰大多是自己织布、染色、制衣,“侗布”最为出名,其中那些靛染的、表面经过特殊处理而呈现似金属发光一样色泽的称为“亮布”或“蛋浆布”,最初就是这样的布料吸引了陈唯伊。

而这一次的驻地实践,也是联络到了杨成兰的工作室后所展开的。起初,还在伦敦时,Weiyi Chen陈唯伊开始尝试进行了一部分以此为材,以母亲为主题的创作。而真正到达丰登村后,一切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加出乎意料。

丰登侗寨的村落与建筑依山而建,远离城市,山风更冷冽。第一天,她就重感冒了,这场感冒持续到了接近驻地实验快结束的时间,一开始,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作为不速之客,正在被自然的力量所驱赶。前几天里,她观察着织娘们的劳作,希望尽快能融入她们的节奏——“从早上开始,我就能听到姐姐们‘咚咚咚’锤布的声音,做侗布之前需要用木锤把纤维锤得很平整,每天早上我都是被这种声音吵醒的;她们每个人的手因为接触了板蓝根、薯莨等染料,每天都是不同的颜色;整个白天她们都不怎么看手机,每天都在做着手工活,织布染布其实也是一个非常重复性的过程。”

在几天的观察下,一些无意识的绘画和实验开始了。很多图形与图案的构成方式如河流般奔涌、浮现,完成后,Weiyi Chen陈唯伊重新观看的时候想到,“我发现这种无意识的创作是来自于环境的影响——这里如同一片净土,当地的生态河流、炊烟升起、姐姐们每天都在重复捻线画圆的动作,同时那种流动的线条也非常像人体的躯干,描绘着一个属于女性的宇宙。”传统的蓝染工艺让她想到了生命,“每天都要在染缸里放新鲜的植物或者益生菌来养护,可以根据颜色或者流动的状态判断它今天是否疲劳,还能不能继续染色,就像人一样,需要休息,具有生命力。”

第六天开始,Weiyi Chen陈唯伊进入了高强度的实验创作中,“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我开始想我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作品,希望有一个突破口能破开这种传统劳作的秩序——所以最后做了这样一块布,不是一块通俗意义上完美的布,而是一块有很多间隙的、布边有凹凸、未完成态的布,我想要进行一种反叛,逆于她们被要求的标准——但是好像也改变不了她们。”做一块布的工序很复杂,先要花上三天理线、整线、整经,“带去染色时,需要两个人的动作彼此配合,我们心里都很紧张,就像在刀尖上跳舞。”穿线后,开始使用一台传了很多世代的古老织布机开始日夜赶工造布,这块布直到离开前才完成。过程中,她感受到了一种对身体的限制和磨损,“做完这块布之后我的腰很疼,虽然当地的女性偏矮,机器的高度更适合她们,但实际上这样的机器仍然是非常不符合人体工学的,但却在当地用了上百年。”

在面对Weiyi Chen陈唯伊所创作的完全不适合裁剪传统侗族成衣的布的时候,织娘姐姐们“非常包容和开放,很开心地觉得原来她们的布和线还能做出这样的东西。对于她们来说,虽然织布有传统标准,但如果能被更多人接受和更新、改变是非常有趣的,她们心里也不希望停滞。”同时,更加丰富的尝试也在进行。与染靛蓝色不同,使用薯莨染棕红色需要经过几次染色和日晒才能呈现颜色,“我在路上捡到了一些圆形的石头,用线缠绕扎进布里,很映衬我当时紧绷绷的感受,每天早上我会先去草地把布捡回来,再染一遍色,中午的时候也要再染一遍,如此反复。”

不同于受限于强调时尚秀场表现力与服用性需求的时装设计,在纤维艺术的创作中,Weiyi Chen陈唯伊将重点转向了对外界的觉察,拥抱本真事物,用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解读他人创作的方式来说,“消除先入之见,努力设身处地成为对方的同事和同伙。尽可能敞开胸怀,沉浸其中。”使得作品之外的体验与思考,将她带到了新的方向,转而更加关注不同女性的处境。

她们的语言,存与续

“不把他者生活当作猎奇之用。”同样是伍尔夫对自我的要求,“而应当作为爱、好奇、尊重和理解的‘你’来书写。”

利润为先的工业化生产,令赖以传承的技艺走向寂灭的边缘,数字岛屿上筑起了更多信息茧房,曾创造工具的我们正在被工具重塑。携带身心与头脑,走回丰登侗寨,Weiyi Chen陈唯伊到达一个想象中的女性天地,与在山间侗寨生活的母系氏族的织娘们对话,共同捶打棉线、梳棉为经,伏低身体与脖颈以织作,世界的节奏捶打的声响中变得缓和。

一块布由线的经纬交错而成。那线从哪里来?不是辅料市场和网上购物,而是始于人工采棉、经过原始的弹棉花工具梳理棉纤维、为纺线做准备棉片到手摇纺车织绵为线,再到碱水熬煮、清洗晾晒后上浆制作,过程环环相扣、紧密细致。织娘们奔忙其中,既是主体,也是生产的必要条件,这样文化背景复杂却自然而然的侗寨图景,带来了一种刺点(Punctum)式的冲击,集体社会性和共享性的日常,在驻地项目的体验中,也是个体性的、私人的、情感震颤的。

Weiyi Chen陈唯伊发现丰登村几乎没有男性的身影,得知“很多男性都离开村庄了去大城市打工了,但是大部分女性都留了下来,无法离开。因为在她们小时候,上一辈教育她们——作为女性,必须要会纺织、缝衣服,这样才能嫁出去。”侗族社会把评价女红技艺当作评价女性能力、美德的重要筹码。赋予了侗族女性主权与经济地位、强调了母系氏族脉络的纺织文化,同样也成为了是她们无法离开的枷锁。弗朗索瓦·德奥本(Françoise d’Eaubonne)在《女性主义或死亡》(Le Féminisme ou la Mort)一书中提出“生态女性主义”(Ecological féminisme)一词,对抗和弱化人类中心和男性中心主义,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及环境正义。但另一方面,女性的母职或能力是否必然与此产生联系?哲学家约翰·斯图尔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意识到不同职能所带给人的幸福感必然有高低之分,他提到,“尽管社会公认女性应该接受她们的‘天然职业’,但女性中并没有多少人乐于接受所谓符合她们的自然条件。”许多职业并不对女性开放,在现存制度的牵制下,她们无可挑选。萨特在分析“自欺”(bad faith)时,同样给出了能让我们更加理解侗族女性的处境的观点:“公众要求她们通过特殊的工作形式展演女性特质,将一个女人禁锢在‘她本该如此’的形貌中。”构成侗布纤维的一端,轻盈、自由地延展,另一端则是牢牢固定,动弹不得的。

作为母系社会的现代档案,侗族经历了漫长的原始氏族、部落社会时期,直至现代仍然保留原始氏族社会遗风,把“萨岁”作为至高无上的女始祖。在父权文化尽可能被弱化的情景下,侗布一直以来的固定样态与生产环节意味着,侗族女性的创造力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培养和发挥,她们的自主性和话语权只是相对的。这也成为了Weiyi Chen陈唯伊的困惑,没有选择的选择,是否仍是选择?

女性主体性在侗族传统纺织业的循环经济模式下,仍然受到了局限。当地无法形成成熟的产业链,与现代社会的服装生产达到更好的交互,创造更多的利润价值以展开发展的可能性,自然态反而成为了最大的障碍。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心理学介入了劳动场所,完善“人——机器”的构造,使人的自然身体被视为劳动力。由工业革命所为纺织业带了的巨大发展,加速了这种异化,同时也使得传统纺织的价值,在服装行业中被逐渐边缘化,加速剥夺了传统纺织中个体的创造性和自主性。

对于Weiyi Chen陈唯伊来说,女性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正实现着女性语言的存与续,在字里行间和经纬交错中,持续的创作令女性的思想能够彼此交织、流动。走入丰登村,不仅意味着创作,还意味着揭开真实生活的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