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情提要 ]
我花了一天时间,假装成外地游客周游伦敦

上礼拜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假装成外地游客周游伦敦,厌倦了南岸周边各种烂俗的小摊、喷漆巨难看的双层巴士、和酷刑受害者的蜡像之旅后,我决定去体验一下(泰晤士)河北的夜生活。
过了伦敦桥站(London Bridge station)这个阶级与意识形态的分界线,你就从伦敦市中心来到了伯蒙德(Bermondsey),然后就能在当地的每一间公厕里看到刻着 “三狮之屎西汉姆” 的字样。看见这个,我就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游客还愿意向北走了 —— 这儿多来劲啊。

在伦敦的所有交通方式中,脚踩巴士(Pedibus)一定是最他妈蠢的一种了。以前人们看到这种危险的蒸汽朋克装置,还会吐槽一句 “这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啊”;然而现在,在游客多的地方这东西已经屡见不鲜了。一般来说,骑这种车的人,都是那种喜欢一边进行高强度运动一边扯淡聊天的傻子,除了患有厌女症的醉汉、不识相的二椅子、和爱开玩笑的富商之外,没人会坐这种玩意儿。但是看上去,这辆车上的人跟平时的乘客有点不太一样:这几位衣着光鲜的中东妇女,看上去显然不是因为喝醉了才做出如此愚蠢的选择。
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无法理解那些宁愿交罚款也要把车停在哈罗德百货门口的人一样。关键这种脚踏巴士看上去既不是特别好玩,也不可能特别安全。想要欣赏伦敦的美景的话,其他便宜的方式还有很多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敞篷巴士肯定要比这玩意儿要便宜多了吧?

但是我错了。我第一次自己买单程票的时候,对方要价29英镑(真没开玩笑);第二次上车的时候,司机居然又向我和 VICE 的摄影师卢克·欧文每人要价32英镑。这他妈真是太荒谬了,巴士七天无限畅坐也只要20.20英镑呢。
于是我对司机说,打黑出租车都比这个价格便宜,看场英超比赛也没这么贵,或许就连他妈坐马车都更划算呢。谁知他不苟言笑地回复我说:“这规矩又不是我定的,小家伙,而且你他妈到底想不想上来?” 我不禁开始琢磨,干这活儿的人不会是以前伦敦交通局里被开除的工人流氓吧,竟然把自由市场的精神贯彻到了如此荒唐可笑的程度。当然,也可能是我太挑剔了。
酒吧记载着伦敦的过去、反映着伦敦的现在、昭示着伦敦的未来。就像伦敦塔的卫兵、东区的黑帮、或者其他围绕伦敦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一样,酒吧肯定会作为一种群体感知,被记入到伦敦的历史之中。
大多数本地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去处,然而外地游客没什么经验,经常就误入了你能想象出最差劲的酒吧里:就是那种开在主干道边上的、提供午餐的、专营 Peroni 啤酒和亨德思炸鸡的、厕所每两个小时就有人打扫一次的、会在液晶显示屏上滚动播放天空台新闻的,他妈的,酒吧。

我没打算做个地地道道的外地游客。现在到处都有人举着广告标语,站在酒吧附近揽客。说真的,如果一间酒吧需要雇个大活人去招揽生意的话,千万别他妈进去!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或者智商处于何等水平,都千万别去。

最后我们来到了 Ye Olde London。这家酒吧位于卢德门山街上,名字估计取自《辛普森一家》里面的一个玩笑。我无法获知这家酒吧到底开了多久,不过介绍中说,有一个女人于1974年在这里邂逅了她的丈夫。不过在现代的伦敦市里,这种提供龙舌兰和克莱普顿啤酒的酒吧早就换了不知道多少批了,这么说来的话,这间酒吧算是史前生物了。

我们要了两杯叫做 Ye Olde Kronenbourgs 的特调,开始欣赏周围的艺术品。镶了金边的伦敦旧景照片贴在墙上以供欣赏,看得出来,只有刚毕业的基金经理和迷路的背包客才会跑到这儿来打发时间。
坐在这里欣赏这些挂得歪歪扭扭、照明不够充分的华兹华斯笔下的伦敦旧景,不免还是会让人感叹:这座城市昔日那种自大的宏辉早已光辉不在了。不过当你一口一口地抿着杯中酒,听着在所有为游客开设的酒吧里都会听到的那种官方播放列表歌曲时,你这么想就错了 —— 伦敦还是一个伟大的城市,有了比以前更多的酒吧、博物馆、画廊、疯子、照明器材和杰出名人,比全欧洲的任何一个城市都多。

夜幕降临,城市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卖热狗的小贩,迷你出租车的司机,身形巨硕的保镖,和职业下三滥终于睡够了觉,纷纷走出自己的吸血鬼棺材,鱼贯而出填满了街头。
顺着马路走到市中心的特拉法尔加广场,我立刻想起伦敦原来还有过这么一段光荣的历史。国家美术馆的巨大石柱赫然耸立在头顶,它们树在这里已经有将近200年了,里面收藏着特纳、提香、塞尚、修拉等名家的作品。许多大城市都拥有类似的藏品,但又有多少能免费、而且在星期五开放到晚上九点呢?

曾经的辉煌还历历在目,不远处却是伦敦的另一幅景象。走在堕落而又浮华的伦敦西区,你根本无法忽略伦敦夜生活的魅力。跟那些文明围绕食物展开的其他欧洲城市不同,醉酒后的丢人现眼在伦敦的夜生活里随处可见,而且这座城市的夜间经济,根本就是面向这帮人设计的。作为恶行的摇篮,伦敦西区在这一点上好像从未改变过。
尽管主干道上的高档店铺越来越多,但这片区域从根本上是无法变成传统意义上的 “中产地区” 的。因为无论建多少店,这里依然充斥着怪逼、美妙、而危险的人和地方,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就其原因,也许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没什么人会想真正定居在这里,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很过火,也很激进,你只可能在午夜之后喝多、喝吐、喝成傻逼,但也永远无法在这里端杯上好的红酒,享受周末的阳光和安详平和的稳定生活。

在所有的以不变应万变之中,阿伯丁安格斯牛排馆(Aberdeen Angus Steak Houses)绝对拥有着惊人的毅力。一日行旅客在这里约会、外地游客在这里吃午餐,似乎这个毫无灵魂的地方,已经被载入伦敦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了。尽管空间宽敞、地理位置极佳,但似乎总是顾客寥寥,你也很难遇到在那里吃过饭的人。
我的父亲曾经说,这家餐馆的背后运作人肯定有着某种非法背景。“阿伯丁安格斯牛排馆到底是谁开的” 无疑已经成了围绕伦敦的最大谜团之一,就像开膛手杰克的传说一样。

但一到了周五晚上,我们就必须排队等座了,尽管酒肉肯定是跟伦敦有关的最不时尚的体验之一。然而等座的时候,我们还是透过窗户望眼欲穿,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孤儿渴望着主人桌上的面包屑一样。
这个胳膊上纹有 “英格兰” 字样纹身的家伙,是肯定不会把他的洋葱圈分给我们的,但他确实让我产生了这样一个感觉:光临阿伯丁安格斯这样地方的人,也许不光只有游客,还有来自英国其他地方的人来这里抽根烟或小憩一下 —— 他们对这里的愿景,还停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印象里:场所十分安全,开胃菜是大虾冷盘,餐巾插在玻璃杯里,还能无限续杯,而不是这个由 Picklebacks(一款所谓的高端红酒)和 Jam Jar 的内格罗尼酒组成的世界。

我不想说谎。反正无论如何,我还是把参观阿伯丁安格斯牛排馆排进了我的日程,因为这种地方一直让我深深着迷,似乎来自完全不同的时代。我想象中应该是这样的:黑红相间的迎宾地毯布满灰尘,极其干净的厕所里便池却一片狼藉,还有女里女气的服务生、刚刚结束《捕鼠器》的午夜场表演后来这儿痛饮一杯的老演员,以及问白金汉宫该怎么走的美国人,甚至还会出现交换公文包的情报人员 —— 反正就是那种谁也不会计划来这里参观的老式伦敦景象。
但实际上,阿伯丁安格斯跟伦敦其他快速发展中的汉堡餐厅也差不多。这里看起来似乎刚刚装修过一回,但装上后现代的铬合金装饰和霓虹灯后,这里就和伦敦其他的鸡尾酒场所实在没什么区别了。

食物怎么样?这么说吧,不算太差,也不算很好。就是一般人能想象到的那种。菜单上的品种有点太多了(而且谁会跑到牛排店里点泰国咖喱啊),然后就是各种吹嘘:他们的牛肉有多好多好,培训厨师的时间有多长多长。最后端上来的牛排却平淡无味、筋又多、还有一股金属味,侧边的肉很涩,整块肉吃起来有点像超市里卖的。这一点倒是有点符合我对它还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印象,非常类似死刑囚犯饮食标准的英国烹饪水平。
但与此同时,我不得不把赞美献给阿伯丁安格斯牛排馆。这里弥漫着的那股浮华和潇洒气质,相当符合当地没落破败的水平。这似乎构成了伦敦历史的一部分,而且至少在今晚来看,也是当今文化的一部分。这里给人们提供的是一种体验,而不是像充斥南岸的那种简单的 “进来,刷卡,然后滚蛋” 的45分钟快餐消费。

从饭店出来,我忍着胃里像进了两只寄生虫一样的难受感觉,继续去体验这个城市的夜生活,然后马上被莱塞特广场上的人群数量给惊呆了。大多数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都对莱斯特广场避之不及,因为这里只有 M&M’s 超市和让人讨厌的赌场,里面到处都是日本商人和周末野孩子,在虚拟的轮盘赌桌上押着自己的手表。
但对于来到伦敦的游客来说,莱斯特广场有点像是城市中心的迪斯尼乐园,也是伦敦这座城市最接近 “不夜城” 的地方。穿过拥挤的人潮,这个在我们这些在伦敦有着一份全职工作的人口中被嘲笑的地方,突然让我感到了一丝兴奋。我开始想到,其他地方的商店在这个时候早已经关门了,商业街也随即沦为了郊区荒地一样的所在。然而莱斯特广场成了城市的绝对 “中心”,生气勃勃而又充满都市感。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街道中间,莱斯特广场这样的地方并不常见。

出来玩的不仅仅是游客:酒鬼在街道上东躲西藏,逃避着英国议会严厉的饮酒政策。他们最大限度地在夏天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在去耶茨酒吧、伦巴酒吧、月光餐厅或是其他可以叫得出名的地方做兼职之前,再给自己满上一杯。
与他们相比,游客就显得多少有点孩子气了,两者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对比。后者的快乐是就去买一份哈根达斯,而前者的乐子则是在于用乌里叔侄造酒厂的瓶盖投篮,或是往粉红色的加长悍马上扔羊肉串。这么干的几乎全是英国人。

与此同时,幸福而纯真的外地游客们正在开心地购买一面又一面的米字旗,而不是去广场附近那些令人恐怖的酒吧和俱乐部门口排长队。当然了,这些游客也经常会购买那些令人恐怖又充满极端爱国主义情绪的烂东西,每每看到这种情景,我只有叹息。
然而随着这一天的结束,我也逐渐发现了米字旗背后更加浪漫的东西:让你可以手握着这份民族认同感,把它物质化,通过有形的东西来留住这段回忆。而且不管这种方式对于伦敦真实面目的误解有多么严重,它至少也是份认同感。

但是,我们还是不应该给上面这种烂东西找到任何理由,没有任何他妈的借口。在所有有关鲍里斯治下伦敦的傻逼符号中,“保持冷静” 这个句式后面跟着的文化病毒,无疑是飞得最高的一只恶臭苍蝇。而且肯定会在以后的电视节目盘点英国最恐怖的文化暴行的时候,跟 “第二次布尔战争” 和 “体育一问” 一起被广为流传。

我们离开了莱斯特广场这个充满奇怪文化冲突的地方,继续向北堕落:还是去 Soho 吧,我想那里应该更适合我们。路过那些营业到深夜的面包房和欢迎女性光临的 gay 吧之后,我们遇到了这俩家伙,你想象中最典型的伦敦西区二人组。白色夹克,仿旧牛仔裤,以及昂贵的坐骑 —— 这个城市从未消失的景象。
这些人就是伦敦传统的一部分,有钱人来这里放荡堕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世纪。自从贵族们搬到上流社区之后,Soho 就成了托马斯·德·昆西 、移民、瘾君子,以及通过各种邪恶方式谋生的夜店女的天堂。

让人惊讶的是,Soho 在这个时代没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当然了,尽管还是有那些所有人都期待的咖啡馆、工作室、精品鞋店和威尼斯小吃入驻于此,但是让 Soho 驰名在外的东西还在那里,只不过是换了一种稍微干净点儿的形式。
Soho 街头还是充斥着那些面目可疑的小型酒店、意大利餐厅和脾气易怒而古怪的当地居民。这里的很多地方依然很脏,即使算不上太过危险,也不过是因为(而且正是由于)它太靠近市区中心,在自我掩饰方面的工作完成的很不错。在这样一个一切都显得太过明亮的城市里,有这么一点不太出格的 “黑暗” 镜头,感觉还挺不错的。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下流而破烂的 Soho ,居然也成了游客趋之若鹜的地方。那些来自保守地区(比如阿曼和俄亥俄州)的游客,来这里试图感受西欧的那种光辉不再的破败感。不过这里一点也不像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反而有点像杜莎夫人蜡像馆里的蜡像们手持假阴茎走向街头的暴乱。

作为外地游客的伦敦一日游即将结束,在回去的路上我开始总结今天的感受,感觉一切都是相互矛盾而又相互勾结着的联系着。面色惨白的家伙在街头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犯傻逼,几墙之外就是第四频道的官员在隔壁的意大利餐馆一边吃饭一边发号施令;与此同时,对这个大都市怀有敬畏之情的倒霉游客们,则在用扒手一样久经沙场的眼神盯着他们所有人。
作为伦敦人,我们享受这种 “屁股贴脸” 式的紧密联系,并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是我们唯一了解的城市。但从外地游客的立场来看,你会意识到这也许是现代伦敦最美妙的部分所在,甚至胜过了很多实际的名胜古迹:它混乱、下流、肮脏,这里真的是一座城市,而不是某个交通发达的小镇。
所以伦敦是一座伟大的城市,来享受 “黑暗假日”(holiday in the darkness,相对于 holiday in the sun 阳光假日)肯定就是人们来这儿的原因。

想要扮演这样的角色,你需要有足够的历史底蕴。但我已经厌倦了复古那一套东西,我希望看到一个更有现代感,更有活力而又与众不同的伦敦,就像上海那样。但是毋庸置疑,伦敦过去和现在都有一些病态的迷人之处,明白吗?而且我想我能够接受这个印象 —— 也许发生在伦敦的坏事确实比好事多,凶杀现场确实比名胜古迹多,但这些都为伦敦这座城市的性格开发出了惊人的深度,使得任何企业家们不管多么努力,都无法驯服,哪怕是完全理解伦敦这座城市。
如果你是从遥远的远方而来,如果你的家乡民风淳朴一切都很简单,那么这座充满着浮华、混乱和悲伤气息的古怪迷宫之城肯定是你的菜。

很难说这场假装外地游客的伦敦之游是否愉快,或是我对伦敦开发出了什么新的感受。我是伦敦人,看法难免会有偏见,我宁可带着期待重新参观一遍泰特现代美术馆、监狱博物馆和玻璃屋百货,也不想再大费周章地去什么 Ye Olde London 里再喝一杯。所以答案就是:一千个游客心中有一千个伦敦。
当然也有人想改变这里的生活,把伦敦改变成巨大的美食广场,让高速列车从市中心呼啸而过,把那些真正为伦敦服务的人送回乡下去。但是你知道吗?他们是不会成功的。如此混沌、美丽、光怪陆离的伦敦才不会变成那样呢。如果来这里旅游的人是想看到那样一个伦敦,还是趁早退票吧。
我本来是想以外地人的眼光来看伦敦,但是这么做了之后才发现,就算是本地人也不可能完全地了解它。或许这就是游客来这儿的原因吧。
摄影:卢克·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