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一个伦敦人,我要说:没有人生来就是游客。“游客” 只是身处异乡的人经常会有的一种偶然而暂时的状态。然而,好像没有人会觉得狠宰游客有什么不妥:我们嘲笑他们,抹黑他们,在地铁站里冲他们大喊大叫,踢他们巨他妈大的旅行箱,还故意少给他们找零钱 ……
但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曾做过游客 —— 无论你觉得自己多能入乡随俗,做了多全的准备工作,当地人还是能看出你的迷茫。拿张破地图,扭着屁股晃来晃去,张着大嘴到处看啊看。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也成了游客,在电车上被人摸了兜时的惊慌失措,用蹩脚的西班牙语问别人你吃饭的这家破饭馆会不会转播曼彻斯特德比。
不过就算如此,但还是会乐滋滋地对来自己城市旅游的人继续刻薄。我们把自己当初从巴黎的粗鲁服务员和纽约的神经病出租车司机那里受来的气启攒起来,都还给了这帮游客,让他们全带回去。
但如果在一座你了如指掌的城市里,假装是个刚到此地的人那样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呢?把你对这座城市的所有了解都抛之脑后,完全依赖那本自从 “伦敦眼” 建成之后就没再更新过的旅游指南小册子的话,又会有什么感觉?
出于好奇,我很想知道在那些初来乍到的人眼里,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是什么样子,又或许是为了寻找那种 “迷失伦敦” 的感觉,我花了一天时间,看看外国人理解中情景喜剧里的伦敦,跟我上中学那会儿每晚坐公交看到的伦敦有什么不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伦敦人,这是个我只会从外往里看的地方,现在是时候从内部好好打量这座城市了。
当然,我希望来伦敦的国际交换生们看见这篇文章时别哭鼻子。

我的伦敦之旅理应从那些游客刚到的地方开始才对:维多利亚火车站、地铁,还有公交车站。为了进入角色,我和 VICE 的摄影师卢克·欧文(Luke Overin)想象着我俩都穿着破旧的登山靴,刚走下机场快线,准备好好利用短暂的假期,好好领略一番这个由双层巴士、永远见不着阳光的大阴天、北伦敦德比的足球流氓、地铁里的尿骚味、炸鱼薯条、皇家卫队组成的城市。
到了车站的主广场,地板锃光瓦亮,最先注意到的是到处挂着国旗,还有一幅巨大的哈利波特广告,这是两个从不同程度上表示英国十分健康的标志:英国国旗不过是在160万人参与投票后,延伸自己爱国情绪的一种方式而已;而哈利波特则永远那么火,让这么个学魔法的小孩作为游客对伦敦的第一印象,还是他妈有点奇怪的。

在这个空旷的大厅里,到处都飘满了烤糊的芝士味道,到处是小偷们的潜在客户。他们行李箱的接缝都被撑起来了,好像就快撑爆了一样,他们把脏裤子和湿纸巾从世界各地带过来,堆满整个大厅。而今天,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我们决定求助公共交通系统。幸运的是,维多利亚火车站就是为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他妈干嘛的人设计的,所以我们很快就座上了地铁,向着威斯敏斯特的国会大厦和西敏大教堂进发了。

走在维多利亚大街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整个人筋疲力尽、困苦不堪。我突然才发现,除非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否则我真的很少路过维多利亚,也不认识任何现在活着的、曾经住在这片儿的人。到处都是装修的电钻声,还有无人问津的高端时装店铺和奄奄一息的伦敦西区音乐剧,好像整个街区都在向着我们这些拖着笨重的行李,像受难的耶稣一样走在这条通往下一家廉价狗屎寿司餐馆的朝圣之旅上的傻逼们大喊:“走吧,继续向前,这儿没什么能让你停下的理由!”
所以从兜售伦敦城市形象的角度上讲,当年丹尼尔·克雷格和英国女王一起从挂着米字旗的直升机上跳伞真算不上什么,显然维多利亚大街在这方面做得更好。

我并没说错。这真是一条单调无趣的商业街,两边都是跨国公司总部和出于功利主义目的栽下的大树,庇护着那一排咖啡馆。而我也就此远远看到了此行第一个伦敦著名的地标性建筑:伦敦眼大转盘。
个人来讲,我一直觉得能让明信片上的景色近在眼前是件很治愈的事。虽然就是最平凡最无聊的匆匆一瞥,但还是会让我觉得 “我操毕竟我还是身处全世界最棒的城市之一啊”。因此以一个初来乍到者的角度来看,不得不说这玩意确实会让令人感觉印象深刻。

终于,我到了威斯敏斯特教堂,老远就看见有一大堆人在外面到处转悠。他们穿着浅黄色的夹克,带着狗脖套,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英国教会中一群不那么常见的牧师,还单纯就是一帮人在开单身派对,并且随时准备自拍大合影。

说到自拍,到了国会广场的时候,瞬间我就成了自拍这项艺术的狂热爱好者。这里曾经是布莱恩·霍(Brian Haw)的临时住所,他曾是个非常坚定的反战老兵,稍微有点神经质,不过现在已经去世了。老兵走了,现在人们在乎的是如何把自己在世界各地拍到的照片传到 YouTube 上那个巨大的佳能幻灯片功能里,再配上 Green Day 的那首 “Time of Your Life”,谁他妈会真的去看啊。
上面图中这个小伙子手里用的东西,我之前听都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好像叫自拍杆,是个简单好用的东西,已经成为了摩登时代的自恋狂口中时常提及的新宠,是他们手中的亚瑟王宝剑。

但也不光是自拍,也有人在用传统方式拍照,好像真的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了一样。这块令人愉悦的,象征英国民主的绿地,如今成了 Countryfile 网站上的照片竞赛取景地,而且你必须足够有创意才能参赛,创作灵感得胜过任何地球人已知的方式才行。
不过我今天碰上的这帮家伙显然有点没见过世面,摆出各种捏大本钟、假装推大本钟、拿个硬币摆姿势,或者戴顶可笑的帽子傻乐什么的 —— 基本上就是把自己套进现成的图片模式里。
我一直想不明白,拍这么多照片的意义何在?为了在你 Facebook 的相册上一闪而过?还是为了在 Instagram 上给自己赚颗心?他们到底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在拍这些照片呢?

我觉得相比较而言,婚纱照可能还算有重点一些,就算你的家人和朋友此时都不在身边,而且每张照片里还都他妈有一辆大货车在后面杵着。

嗨,争不过的话,就加入他们好了。在伦敦住了这么多年,我除了掉了颗牙,然后在一个极端没谱的媒体里找了份犯欠的工作之外,总算也有能秀一下的东西了。

来到威斯敏斯特大桥,很显然我冲到了游客聚集区的最前线,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被奸商痛宰的机会。到处都摆着一排一排从模子里塑出来劣质纪念品,还有既不挡风也不挡雨的破逼帽子。大本钟的模型要20英镑,各种裹着米字旗图案的小东西也便宜不了多少。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在超级市场闲逛的穷逼,反正不会有人理我的。作为一个懒洋洋的路人,当我在路过贩卖骑士团冰箱贴的摊贩身边并且回了句 “不用,谢谢” 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座除了历史之外毫无卖点的城市,连他妈像样的雕塑都没有一个。
当然也不是只有伦敦是这种情况,罗马、巴黎、巴塞罗那、布鲁日,所有的欧洲旅游城市都他妈一样。

从一个充满疑惑的外地游客的角度来看,我真不明白自己身处一个怎样的国家。比如这个连话都说不清楚还老撞车的憨豆先生,也能算是英国文化的代表吗(竟然还跟伦敦地图和敬爱女王的明信片摆在一起)?我真他妈不明白了,憨豆甚至算不上罗温·艾金森(Rowan Atkinson)出演过的最好角色,哪怕之一。不过后来我想想,他都跟Arctic Monkeys 乐队一起登上奥运会开幕式了,也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在他后面是 Del Boy 和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的面具。这两位处于社会阶层两端的极端资本主义投机者,摆在一起再次证实:伦敦是个只关注销售与买卖的地方。虽然看起来很让人沮丧,但就像巴黎有黑猫剧院的海报、马德里有成堆的C罗球衣、阿姆斯特丹有画着麻叶的帽衫,反正世界各地旅游城市应该都差不多。
不过伦敦至少还不像欧洲其他城市那样,还算是一座 “工作之都”,拥有着雄厚的经济基础,在以上海为首的未来世界中也还能占一席之地。最近,伦敦又被评为了世界最受欢迎的旅游目的地,平均每年旅游收益超过三十亿英镑。想着这些,我继续前行,走过了威斯敏斯特大桥,探索下到底是什么让伦敦这么受欢迎。

显然,这位先生很有本事也很聪明,无论他来自哪里,都是社会的可塑之才。按说他这种人应该不会买一顶天鹅绒的帽子,更不可能忘了摘掉商标,也不会在欧洲最拥挤的地方遛弯,对吧?然而,他就在这里,在伦敦,做着所有这些事情。他就这么变成了日抛的白痴、笨拙的鸭子,成了自己的错位感的受害者。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曾有过这种状态。

后来,我又遇见了这位泰晤士河边的爱国者。这位女士给自己打扮得像纪念品一样,正在为一家炸鱼薯条店做广告。
因为我是英国人,所以我是不吃炸鱼和薯条的,因为我知道就算是在高档餐厅里,这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既然今天我是作为最糟糕英国文化的代表出现,那么在泰晤士河边吃一份画着英国国旗的炸鱼薯条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各位看不懂英语的读者,这些牌子上写的意思是:英国料理一点也不便宜。虽然今天我们已经做好了当冤大头的准备,但是两杯可乐、一根香肠和一份炸鱼薯条居然他妈要花18英镑,确实快到我们所能接受的底线了,而且我们还没去景点呢。
话说回来,我们买的这份套餐相对来讲算最划算的了。在这家店里一块鸡肉也要3英镑。要知道在我们家附近的餐馆,今天我们花的钱够一家人吃一顿的了。

这家餐厅的布置,就像监狱里的食堂,位于老市政厅中间的一条狭长过道里。这里原来是大伦敦议会的总部,现在是麦当劳。
另外如果你想看伦敦近代史的浓缩版,那来这儿就对了。餐厅里都是塑料桌子和 MINI 甲壳虫汽车的照片,还有长相悲催的人们在吃着他们毫无特色的炸鱼午餐,整个气氛有点粗俗又无聊,枯燥而没劲,惨淡且凄凉。

东西是要多难吃有多难吃。薯条就像是破沙发露出了的棉花上粘满了苍蝇,炸鱼比薯条还难吃。不仅如此,塑料餐具也没一样像样的,稍微用点力就断了,比劣质尺子还不禁用,比飞机上的饭还难吃;或者感觉就像在幼儿园里,你得表现得好才能用金属叉子。

吃完这顿根本就没怎么吃下去的午餐之后,我们来到了伦敦眼下面。刚才我看的是远景,现在离近了看,这里更像是家养鸡场,要么就是边境署管制区,反正就是一片用有机玻璃建成的迷宫,里面全是大汗淋漓的观光游客,背着他们被挤到变形的背包。
停下脚步慢慢欣赏,我就在想:对于那些建在伦敦眼周围的建筑来说,这个大转盘到底有什么意义 —— 毕竟在这样一座夜店都能盖到楼顶上、摩天大楼越来越多的城市,仅仅以 “我操真高” 而出名已经是远远不够了。但起码从排队的情况来看,伦敦眼的生意还挺火爆的。

最初,泰晤士河南岸的设计理念是由一些前卫建筑师提出来的;另外还有几位很有前瞻性的政客,想要将战后的英国带入充满未来感的新场景之中。那是个工业和艺术灵感都集体迸发的年代,而南岸本应是新英国设计中的惊鸿一瞥,也发展成了举世闻名的滑板圣地。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被那些假逼假且毫无灵魂的装置艺术取代,政府甚至还威胁要把滑手们都赶走。

如今,当初实用主义的远景设计已经被消费主义的现实诉求所取代,几百个小摊位和拥有玻璃大门的购物中心,把南岸变成了高级版本的美食广场。周围的人好像全都在买吃的 —— 各种高脂肪、昂贵、而且可食用的小玩意儿。现在的食物就跟玩具一样。
没错,皇家节日音乐厅、泰特现代美术馆、英国电影协会都在南岸,你可以说南岸依然还有文化价值;但正在你这么想的时候,出现了这么个荧光粉色的卖酸奶巴士。

这一切是谁的错呢?当然是他:这个骑着反光自行车的家伙,这个永远把西装穿得邋里邋遢的伦敦市长,这个眼睛看上去永远是刚刚呼完大麻样子的混蛋。

在伦敦的民间历史之中,科林克监狱(The Clink)一直占有重要位置。那是黑暗年代中最黑暗的一段历史。这里曾一度是英国最臭名昭著的监狱,那些不被社会所接纳的人都在这里被羁押、被折磨,任其在满是病菌的环境里腐烂。那是伦敦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时光,也一个我们既好奇又感到羞耻的世界。这里是充满残暴与疾病,不可磨灭的历史的一记警钟,到了20世纪依然回响在泰晤士河上空。
不过现在好了,这里成了最吸引人眼球的旅游陷阱 —— 只要付7.5英镑,就能看到一位员工(通常是兼职学生,穿着女仆装,同时兼任门卫及礼品店收银员)带你体验粗制滥造版本的中世纪人道地狱。
尽管下面这位先生的胳膊好像都长到肩膀后面了,我还是觉得我们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在与他相互凝视时,我感到了我与这位蜡像兄弟之间的某种联系,突然觉得自己也是这个外地游客无聊假期中的一份子,被迫看着人们在历史经典边上忙着自拍,还得时刻小心不让污水滴在脑袋顶上。

我想不明白,游客们到底是怎么看待伦敦和它的历史的呢?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体验历史的残酷吗?就像他们去罗马看建筑,去巴黎看油画,去巴塞罗那吃海鲜那样?我们历史中的暴力、剥削真是算是旅游卖点吗?瞧瞧这些景点吧:伦敦地牢、开膛手之旅、“疯子弗兰基” 的黑帮之旅、闪电战体验之旅、伦敦塔酷刑展 …… 我突然觉得伦敦可能是这世界上最他妈悲催的城市,后面排的只能是以拇指夹和烂天气闻名的梵蒂冈,以及飘荡着被开膛的性工作者鬼魂的塞纳河左岸了。
至于游客,你能责怪他们的虚荣心吗?如果他们真看起来很自负,那也是因为这个城市自大到认为可以高价卖掉一切完全基于现实造出来的、烂到家的纪念商品。伦敦人去别的地方旅行的时候,跟这些游客也没什么不同。

夕阳西下,我仍想不明白为何人们会到伦敦来旅游。是因为这里的鬼魂、犯罪、和痛苦?是因为帅气的大不列颠之梦?还是有更让人兴奋或者更现代的原因,才能让他们对此地趋之若鹜?
但我没有选择放弃,我决定延长这趟伦敦探索之旅,去一水之隔的另外一边看看。那里是由成人业出版巨头保罗·雷蒙德(Paul Raymond)、垃圾牛排馆、“上楼接客”、以及非法出租车组成的另一个伦敦:西区。
也许我会看到一个更鲜活的新伦敦,也许我会遭遇更多的零食和中世纪烈士蜡像,只有去了才知道。
克里夫的伦敦探险之旅第二部将于近日发布。
摄影:卢克·欧文